木叶crocus

【朱元璋】缔造者

        我在这个地方最先遇到了一位老人,他叫朱元璋,或者说,朱重八。我最先看见他的时候是个夏天,他身着明黄色衣袍的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长条案牍上搁的差不多半尺高的奏折,一反常态地似乎有些发愣。

        我想最先讲一讲这位老人的故事。

        不仅是因为我了解到,他是这个地方的缔造者。

 

 

        他有些疲惫了。

        他心目中永远美好永远善良的马氏走了,如今太子也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杀戮太多的缘故,垂垂老矣,却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子孙再多又有何用,哪个不是盯着自己手中的大饼两眼放光,就像饿狼盯着肥肉。

        眼前的事物逐渐浑浊,早些年何尝这么流泪过,许是人老了罢,朱元璋靠着椅子有些恍惚。他从无数的尸体中爬出来,来不及擦掉脸上的血渍,埋掉同伴的尸体,再前进。胜仗也好,败仗也罢,在无尽的杀戮中终究开辟了这个帝国。

        眼前案几上的奏折累得很高。没有了丞相这个职位,这些年的工作量也大了起来。但他一点也没有再任命丞相的想法,杀了胡惟庸,把丞相一职撤掉也好。胡惟庸,很久之前就开始跟着自己做事了。他从来没有忘记当年陪伴着自己的那些伙伴,相互约定着要创出一番天地。当年的很多人都走了,先是常遇春,后来刘基、李文忠、徐达、李善长也走了,连那个为了给自己送饼而烫伤胸口、多次劝诫自己不要滥杀的女人,那个被寄予厚望将来继承大统的儿子都走了。连篇累牍的奏折不觉间看了这么多年,他笑了笑,眼前的事物又模糊了。不知道小时候天天想着去哪挖棵野菜填饱肚子的自己有没有想到几十年之后会干着这样的活儿。

 

        那一年的天空很蓝,跟现在的天空一样,鸟鸣和着阳光也一样热烈,却显得那样刺耳。

        那一年他隐约听见旁人说黄河泛滥了,朝廷派下官员组织劳工修河堤。他不太了解黄河在哪,也没有心思去感叹劳工的艰苦工作,因为他的家乡正面临着大旱。土地龟裂,寸草不生。朱元璋多年后再回想起那个春天,还是觉得那样晦暗,尤其是那年的四月。在那个春光照不进来的四月,他十七岁,失去了自己的亲人,没有家了。马背上的贵族还在想方设法地腾出土地,好减缓自己在这场灾难中的损失。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家,如今回望,恰巧十年前,他第二次失去了自己的家,并且彻底失去了。不会再拥有,也不可能再拥有了。

        他撞了不到两个月的钟就开始沿路化缘。那个时候遇到太多的冷眼,朱元璋不愿意去回忆,这可能是他这一辈子遭到冷嘲热讽频率最高的时光,有求于人的弱者没有尊严。风餐露宿的那段日子,他有时候会想念那个采光有些过好的家,想念屋前的那几个玩伴,想念在曾郁郁葱葱过的草地上放牛偷懒晒过的太阳,再伴着梦里的一丝温度捱过冰冷的夜。也是在那个十七岁,他头一次这么渴望成为一名强者。可以拥有自己的尊严,可以有饭吃、有衣穿,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想要保护的人,朱元璋喃喃着。想要保护的人也走了。最开始是父母和兄弟姊妹,后来就是他的妻。给了他第二个家的妻。

        偌大的宫室从来不缺人,尤其是女人,她们能为自己诞下很多子嗣,但是她们都给不了自己一个家。马氏永远这样贤德,她的眸子从来都是清亮的,在病卧床榻的时候浑浊也掩盖不了她眼中的光辉,一如初见的那一瞥。早年他东奔西闯的时候,任何时候回头匆匆一瞥,就能看见她站在自己身后,坚定而从容。当他在空室里无人过问的时候,是他的妻总是按时揣着有温度的,甚至有些烫手的炊饼出现在眼前,一脸关切地催促着自己赶紧填饱肚子;在陈友谅进攻龙湾时,是她捐出了自己所有的首饰财物犒劳军队,组织妇女为他的士兵缝纫衣物;甚至后来自己君临天下,登上了万人难以企及的高位,她常常劝诫自己不要忘记劳苦大众,多年以来身体力行。“愿得贤人共理天下”,他听见她在说。“愿陛下求贤纳谏,有始有终,愿子孙个个贤能,百姓安居乐业,江山万年不朽”,到了病入膏肓的那一刻,她还强撑着躺在病榻上说完了这句话。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御书房外站着宫女,宫殿里有尽态极妍的妃嫔,却找不着半点马姑娘的影子。她们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地侍奉自己,为的是帮助家人青云直上,为的是期翼中的荣华富贵,看的不是他为国为民日理万机的辛劳,而是盯着他头上那顶无价的冠冕。

        于是当他决定着手处理蓝玉的时候,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他杀伐的步伐。

 

        马氏也好,太子朱标也好,他们无数次劝说自己,少一些杀戮吧。他听了,却也阻挡不了他们终究先于自己离去的事实。

        即位以来,他没有哪一天不是想着怎样将自己缔造的这个帝国完好地交在太子的手中,哪怕清算了那么多与自己在战火共进退的故人,甚至未来还会继续清算下去,他也必须保证子孙万无一失地站在自己今天站在的位置。不计一切代价。

        自己年少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要创立一个帝国,想要的不过是好好活下去,到十六岁的时候,托村口的老太做媒,找一个手脚勤快、体贴的媳妇干活,有自己的一双儿女,和兄弟姊妹一起,让爹娘过上颐养天年的日子。十六岁的自己根本没有预料到十七岁那年的四月,天翻地覆。既然这世道容不得穷人,那就改朝换代。

        他向来认为自己是一个负责任的人,既然缔造了这个朝代,就有责任将它安稳地在自己以及子孙的手里发展壮大。

 

        “那就传位给朱允炆吧。”这是他最后的执着。他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外面的蝉声依然很明朗。至于可能带来的藩王的问题,便是后话了。

 

 

        些许年后,我看见这位坐在御书房因太子的离去而黯然神伤好些日子的老人,最后一次跨上了马,在马场上迎着夕阳的余晖,向壮美山河投下最后一瞥。再后来,朝野上下恸哭,我听那儿的人说,这个地方失去了它的缔造者。

 

        “我本淮右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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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诏曰:“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赞曰:太祖以聪明神武之资,抱济世安民之志,乘时应运,豪杰景从,戡乱摧强,十五载而成帝业。崛起布衣,奄奠海宇,西汉以后所未有也。惩元政废弛,治尚严峻。而能礼致耆儒,考礼定乐,昭揭经义,尊崇正学,加恩胜国,澄清吏治,修人纪,崇凤都,正后宫名义,内治肃清,禁宦竖不得干政,五府六部官职相维,置卫屯田,兵食俱足。武定祸乱,文致太平,太祖实身兼之。至于雅尚志节,听蔡子英北归。晚岁忧民益切,尝以一岁开支河暨塘堰数万以利农桑、备旱潦。用此子孙承业二百余年,士重名义,闾阎充实。至今苗裔蒙泽,尚如东楼、白马,世承先祀,有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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